第七十九章
被高父撞破关系之后,卢兴伟并未在高家继续逗留,他急着回去试探秦妈妈的态度,这可是头等大事,可不能马虎,至于年糕,事成之后,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不在乎这点子时间了。
而高廉现在心里懊恼极了,全都是怎么跟爸妈解释,怎么说服他们,也就疏忽了卢兴伟掩饰着的小小兴奋,以至于最终也没实现和平过节的愿望。
高廉在房间里做足了心理准备,眼看快到晚饭时间,也就下楼来找高父高母。
高父显然已经把事情告诉了高母,两位老人家都是满脸担忧与不情愿,好在这些年经验太足,知道这种事不能大声嚷嚷,让别人听见,要不然又得满庄风雨,于是他们提前关紧了后门,准备跟儿子好好谈谈。
饭菜摆上桌,三人坐定,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高母不断给高父使着眼色,而高父为难沉吟,不知道怎么开口。
高廉目睹父母的眉来眼去,心思却飘远了,脑子里不知道就怎么幻想到了他跟卢兴伟,要是他们领养个小孩子,是不是也会跟父母一样,在面对孩子的离经叛道时,这么互打眼色互相鼓气地进行规劝。
他收回飘散的心思,轻轻摇了摇了头,可惜,他不再是小孩子了,而这离经叛道,他走定了。
高母没能催动高父,耐不住性子先开了口,“你爸都告诉我了,你,是下定决心了?”
高廉有些意外,他意外父母第一句话会是斥责与喝骂,怪他自己不知羞耻,还带坏卢兴伟。可母亲的第一句话却十分平和,不再像大学毕业时那么气急败坏。
高廉脸上一闪而逝的意外让高母心里一痛,这么多年,她是真的反醒了,当年他们当父母的太害怕,做得太过,伤了孩子,以至于高廉再不能相信他们,而这些年他们也为当年的用力过猛付出代价,高廉这些年与家里若即若离,好好的一个家,客客气气,冷冷清清。
高父心里也在感慨,他们夫妻俩都是农村人,没什么文化,不会教孩子,高廉当年跟他们坦白的时候,他们根本无法理解,以至于反应过激,害得高廉小小年纪就无依无靠,独自求生,说到底是他们做错了。
高父接上话,“这么多年,我们也不指望你结婚生子了,找个伴一起过日子就好。以前,是爸爸做错了。”
高廉猛地抬起头,直直看向高父,脑子里却闪过逃家那年大年夜冷清孤寂的四人宿舍,直觉想反驳,话还没出口就先瞄见了高父满头的白霜,心里叹息一声,罢了,如此已经很好了,何必再纠缠不休,放过就是放下。
他抑住满腔复杂,向高父笑笑,“爸,都过去了。”
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对着高廉的笑容,高父心里难过极了,他明白他终究失去了自己的儿子,那个爱父母至深的孩子,在二十二岁那年,他永远消失了,而眼前的这个,只是客气的熟人。
高母却不能体察这些幽微的曲折,她还在纠结高廉的选择,“年糕,我不是说大伟不好,相反大伟太好了,从小到大,大伟都是一等一的,他们家又是那么个背景,那么有钱,你跟着大伟,不般配啊。”
般配二字让高廉的心里再起波澜,当年卢奶奶的将军所为何来,不就是因为他们不般配么。
在别人眼里,在所有人心里,他高廉都配不上卢兴伟,他不配!
但他不服,他到底哪里配不上卢兴伟,仅仅是因为卢家有钱么,他要证明他也能挣钱,他能和卢兴伟一样挣钱,挣很多的钱,这样就没有人敢说他配不上卢兴伟了,也没有人能分开他们了。
所以,他必须选择荣景,哪怕他决定去帮卢兴伟,也不能是现在,他要在荣景做出成绩,这样才能堵住别人的嘴,“妈,我跟大伟从小一起长大,配不配的,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再说了,我现在一年也能挣不少钱,前段时间刚换了工作,一年也能挣个几百万,怎么就配不上他了。”
高廉吐出的薪资着实惊了高父高母,“多少,你一年挣多少,”高母开始追问,“年糕,咱们可得踏踏实实地,可不能犯法啊。”高母的见闻里,一年几百万那至少得卢家才能出这种人才,像他们家这种代代贫农,干十辈子也挣不出这个钱啊。
饶是满心不忿,高廉也被高母这神反应逗笑了,“妈,我没犯法,人家老总看重我的技术,愿意高薪聘请我去,这工资我拿得心安理得。”
高廉的保证让父母安了心,高父连连应和,“没干坏事就好,没干坏事就好,老老实实工作就行,咱们也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日子过得去就行。”
高廉乘机要求高父高母,“爸妈,我跟大伟还没准备好要跟双方父母坦白,你们意外险发现了,我也就不瞒着你们了,但他家那边先不要去说,闹大了满庄子都会知道。”
高父理解高廉的顾虑,这些年他们家深受庄上闲言碎语的伤害,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能有几个智者。他点头赞同,又连忙嘱咐高母,“可要闷在心里,千万别让庄子上那些碎嘴子知道了,又生是非。”
高母也知道轻重,连连保证不会说出去,但还是免不了担忧地看着高廉,“可我还是觉得大伟,不太妥,你跟他在一起,万一哪天闹个矛盾,爸妈也不能为你出头。”
高父见说得不太像话,喝止了高母,“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年糕心里有数,将来的事将来再说。”高母这才满心不愿地停住了话头,只是脸上的忧思半点未减,反而更多了,衬得她脸上的皱纹更深更重。
高廉能明白父母的担心,居家过日子,两口子总会有个磕磕绊绊,要是两家家势相当,自家孩子受了委屈,做父母的还能打上门去,为自家孩子讨个公道,但当两家换成了高家和卢家,高家父母除非豁出命去,否则高廉受的委屈一点都不会少,没什么公平可言。但真的豁出了命,家,也就不成家了。
这也是高母最担心的地方,高家相对于卢家太过弱势,而高廉本人,相对于卢兴伟也没有太过优秀,俗话说门不当户不对,在卢家人眼里,高廉是配不上卢兴伟的,先不提以后一起生活会受多少委屈,就是现在,两人还没过卢家那一关,这一关如果过不去,但凡漏出一丝风声,高廉以后就不用在老家做人了,怕是一辈子在外漂泊。
高父与高母的顾虑相同,但他想得更深,自从高中和卢兴伟分开,这十几年,高廉从未动过心,一直清心寡欲,背地里庄子上甚至有人传他是和尚。如今,好不容易和卢兴伟走到了一起,哪怕最后不成,好歹也是进步。说不得以后还能跟别人在一起,总是个盼头。高廉现在一门心思都结在卢兴伟身上,反对也没用,关键还是卢家人的态度,且看吧。
虽然所思所虑不同,但有一个观点高父高母看法一致,那就是他们都不看好高廉和卢兴伟。
父母的不看好虽没说出口,但怎么瞒得过人精一样的高廉。他缓缓扫过父母眉尖的忧惧,扫过父母眼底的不赞同,心里忽然就涌上了一股气,没有多加思考,话就出了口,“是我们亏欠了卢兴伟,现在也该还了。当年高三,爸你要调养身体,奶奶又衰弱,家里一分钱都没了,是卢家帮的忙。但这钱也不是凭白来的,卢家给钱是有条件的。”
话刚出口,高廉就后悔了,不该说的,何必呢,一时之气,争到了也不能证明什么,也只能让全家不宁而已,于他与卢兴伟的事半分助益没有。
但听到的话不能当没听到,高父惊怒,喝问高廉,“什么意思?当年的钱,是怎么回事?”
高廉沉默不语,高父一直追问,“年糕,说清楚,当年怎么回事?我就说卢家怎么那么好心,拿了那么多钱,还扬言什么时候还都行,他们找你了,要你干什么了?”
高廉还是不开口,高母哭着连连帮腔,“年糕,你说话呀,你是要急死我们啊,当年到底出什么事了。”
高母的哭声终究撬开了高廉的嘴,他心里暗暗叹息一声,懊悔自己养气功夫还不到家,“我们当年相爱,约定了一起去京大,卢家奶奶找到我,只要我离开大伟,家里的费用她一力承担,爸你的药费,奶奶住院的医药费,这些都是她给的。”
高廉只简单讲了讲当年的缘由,内里详情他并未过多透露,然而,仅凭这一两句,也已让高父高母像被雷劈了,难怪当年高廉刚上大学那一两年,简直皮包骨,原来背后孩子用未来换了他的老命,换了奶奶的身体,而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他在孩子终于走出心结,愿意跟父母倾吐苦难的时候,把孩子赶出了家!
高父的腰弯得更低,他痛苦地用双手抱头,为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忏悔。
而高母则直接痛哭出声,“造孽啊,老天爷你瞎了眼啊,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我们年糕他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高母哀哀哭泣,高廉却一点泪意都没有,生活的不平早已磨去了心尖的柔软,这些往事已经不能再触动他的泪弦。他,早就把命运给予的苦痛抛在身后,只往前看,永远向前,那里有卢兴伟在等他。
高母突然哭着对高廉说,“年糕,卢家当年都这个样子对你,现在只会更看重卢兴伟,你还要跟他在一起?”她边哭诉边摇头,“妈不是想反驳你,但妈不想让你再被羞辱一次,妈舍不得。”
高廉理解母亲的愤怒,在刚成年的时间经受这世间最大的恶意,每个母亲都会悲愤,但,“大伟是无辜的,妈,而我欠了他,现在我该还了。”
高母愤怒睁大双眼,“你欠他,你欠他什么了?当年不是他家人作梗,以你的成绩难道去不了京大,毕业还会比他差,欠他,那是他欠你。”
高母越说声音越大,但高廉却还保持着诡异的平静,“但也是我先辜负了大伟,是我先放弃了我们的感情,背叛了他。”
放弃与背叛对高母来说是不能理解的话题,她没上过什么学,在她看来,是卢家人先耍手段拆散了两人,而卢兴伟是卢家人,他要为他家人的行为负责,是他跟卢家对不起高廉!
高廉并未继续与母亲辩驳,他声音安静平稳,“这些事已经过去了,恩恩怨怨也好,是是非非也好,都已经过去十四年了。现在我已经不想再追究过去了,我只想跟大伟好好过日子。”
他站起身来,准备上楼去和卢兴伟电话,只在身后留下一句,“毕竟,当年不是卢家出手,爸爸的身体养不好,奶奶还不能多活两年,就这个,就够了。”
身后的高母闻言再次失声痛哭,而高父再次佝偻了被压弯的脊梁。
谈话时,高廉的声音很平静,他爸妈的情绪起伏很大,如果他再不平静,事情有可能走到他不想看到的地步。但这并不表示他的内心也平静无波,父亲的道歉,母亲的心痛,于他晚了十多年,却又在此时此刻再度浮现,他突然发现,就算十四年过去,他还是像少时那样不知所措。
他不满意今天晚上自己的冲动,却又矛盾地觉得说出来也好,说出来就不是他一个人孤独地在承受了,说出来就解脱了。
【我爸妈这边我谈妥了,他们不会出去乱说的,你放心,不要乱来。】
【嗯,亲 jpg,辛苦亲亲老婆了。】卢兴伟简单回复了一句,然后就没了音讯。
高廉有点奇怪,他今天非常有倾诉欲,但卢兴伟有可能在忙,这时候打扰他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极力压制住了自己想视频的冲动,打开了笔记本开始埋首工作,期望用工作冲散脑子里盘旋纷飞的杂念。
但这真的有点难,他刚刚把他前半生最大的秘密自私地抛出了口,还伤了自己父母的心,现在要摒弃杂念专心工作,他发觉他高估了自己的专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