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杭一最近同样过得心神安宁,遇事拖一拖,可能事情就不存在了。
杭素瑾打来几次电话,“关心”程杭一的工作和生活,程杭一敷衍过去。程实秋可能真的有在C市开设分公司的打算,最近来C市出差的频率越发高了。
刚挂掉电话,程杭一又接到快递员电话,说有一份快递。
程杭一不记得买过什么,便说,“放在门卫那里吧。”
快递小哥又说,“需要到付。”
程杭一只能下楼去拿,一个白色泡沫盒子,上面密实地缠绕着黄色胶带,抱起来沉甸甸的。
快递单上面写,寄件人是黄丽,留有电话号码和地址。
黄丽为什么会给自己寄水果?
回到家后,程杭一将箱子拆开,里面是龙眼和荔枝,为了保鲜里面放了冰袋,各个饱满新鲜。
程杭一不爱吃水果,以前辛语住在这里,应季水果从未间断,程杭一看她吃得美味,会跟着吃上一些。辛语离开后,这处房子里再未有过果香。
他捻起一颗打开果皮,塞进嘴里,冰凉甜味充斥口腔。
程杭一回想起,在他和辛语谈恋爱之前,有一次他喝醉酒特意去辛语上班的地方找她,假装偶遇,那天辛语从袋子里摸出的水果就是龙眼。
黄丽为什么会给自己寄水果?
这箱水果,黄丽可能原本是要寄给辛语的。
黄丽不知道程杭一和辛语已经分手吗?
辛语连黄丽都不联系了吗?
程杭一保存黄丽的号码,他把电话拨打过去。
第一遍无人接听。
程杭一坐立不安,踱步到窗户口,严格把控时间,十分钟后第二次拨打,这次黄丽接通电话。
“你好,我是……”程杭一开口做自我介绍。
黄丽打断他的话,“程杭一,你好。”
“……”程杭一深吸一口气,“你寄的水果,寄到我这里来了,辛语现在没有住在这里,我们……”
黄丽再次打断他,“我知道你们分手了,我索要辛语的新地址,她留的是你家地址,我以为你们复合了。”
“没有……”杀人诛心就是这样。
程杭一克制住紧张,他追问,“你和辛语有联系吗?”
“有。”
C市到中莞市,程杭一开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找到快递单上面的地址。
略显老旧的工厂厂区,门卫年龄有些大,不准程杭一把车停在门口附近。
程杭一等待两个小时,才等到黄丽下班,她从人行通道出来,脸上惊喜不已,“你真的来了?”
程杭一索要辛语的新的联系方式,黄丽故意为难“除非你亲自过来见我”,没想到程杭一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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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杭一见黄丽穿着工装,他问,“可以请你吃饭吗?”
黄丽把工装外套脱掉,她爽快明朗,“好啊。”
在厂区附近的小饭馆,低矮的四方桌,可折叠凳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门头小店。
黄丽要了些烤串,从隔壁小商店买了一瓶裸瓶白酒,她拿出两个一次性杯子,“今天下班晚,没时间请你去镇上吃好吃的,将就一下吧。”
程杭一摆手拒绝,“要开车,不能喝酒。”
黄丽没有强迫,她自斟自饮。
凳子太矮,程杭一腿长曲着,他明明饥肠辘辘却无心吃饭,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最想知道的事情,“辛语现在在哪里?”
黄丽撸一串羊肉串,“她在D市,好像是有个朋友在那边开公司,邀请辛语过去,辛语就过去了。”
程杭一急切地追问,“公司名称是什么?”
黄丽吃得津津有味,不着急回答程杭一的问题。又像是故意为难程杭一,眼见他着急,她偏要慢腾腾地折磨。
程杭一拿起筷子夹菜,放进口里却食不知味,“我有件事情要告诉她,除此之外,不会打扰她。”
黄丽好奇地看着他,“什么事情?”
“……”我爱她,但是这件事情,程杭一必须亲口告诉辛语,不能假借别人的嘴巴说出来。
黄丽把金属签子放下,她把着桌上的其他签子拢在一起,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你们已经分手,就算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也全部不重要了。你长得帅、学历好、家庭好、工作好,不会缺女朋友,辛语现在难得安宁生活,你再次出现已经是对她的打扰。”
这段话,像是提醒,提醒程杭一和辛语已经分手的事实。
程杭一定定地看着黄丽,愚蠢地问,“辛语对你说过什么吗?”
对方释放的善意,可以轻易感受到,对方释放的厌恶,同样可以轻易被扑捉到。黄丽不喜欢程杭一,至少比上次见面时,更讨厌。
“辛语很少提起和你相关的事情,恰好我记忆力好,统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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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太多,黄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直抒胸臆地控诉程杭一的虚伪滥情,还是间接地表达对程杭一的不满情绪。
想来想去,最终决定把问题交给时间,按照时间顺序来陈述。
“你对辛语过去的事情知道多少?”黄丽询问程杭一。
程杭一诚恳地说,“我愿意知晓全部。”
黄丽继续咬串儿,她含糊不清地说,“我爸妈很喜欢辛语,他们总说让我向辛语学习。可辛语脑袋聪明我学不会,辛语身上的韧劲我学不会,辛语吃过的苦走过的路,我同样学不会。我第一次见辛语,她十七岁,还差两个月才成年,脚上踩着凉鞋、一个双肩包、一床被褥,她就敢一个人南下打工。最开始她住在工厂宿舍,一个房间八个人,她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人是最擅长恃强凌弱的,辛语刚来时算不上好脾气,可她太小了,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被工龄大的老师傅骂,被恶心的老男人开荤素不忌的玩笑话,辞工时被拖欠工资,省吃俭用一个暑假,在开学前学费被偷,她住过桥洞、火车站,最难过的时候大概想死的心都有了。”
黄丽看向程杭一,“辛语曾经和我哥订婚的事情,你知道吗?”
程杭一缓慢地点头。
黄丽接着说,“我爸妈借给辛语七千块钱,她向我爸妈跪下承诺一定会还钱,她为了让我爸妈放心,愿意和哥订婚,承诺毕业后结婚,其实她看不上我哥。”
黄丽嗤嗤笑起来,语气悲凉感慨,“就是在这个小饭馆,四份凉菜、两份热菜,每人一份米饭,辛语和我哥订婚了。”
小饭馆门面油腻脏兮兮,屋内摆放三张桌子,室外路边放着五六张折叠桌和矮凳子。生意还不错,陆续上客每桌都坐了客人,有些穿着和黄丽一样的工装,大多是男人,吆五喝六地大嗓门喝酒划拳。
对于过去的苦难,辛语总是轻描淡写,不愿过多用语言描述和回忆,那不是她的黑历史,是她想要逃避的来时路。
她害怕回头看,看到那个可怜兮兮的辛语,害怕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会溃散,害怕自己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七千块钱,辛语拼命做兼职,她很快就还给我爸妈,但是退婚的事情,她一直没有开口提出来。可能某些瞬间,辛语想过妥协和放弃挣扎吧,回到老旧的工厂,和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结婚。可后来她又不打算认命,还好她没有认命。”黄丽说。
程杭一沉默地听着,心疼又后怕。
黄丽声音轻缓低落,“我明确见过两次辛语情绪崩溃的时刻,其实是她一次次把自己救回来的。”
程杭一有预感,黄丽要切入主题了。
黄丽微笑着解释,“第一次,钱被偷走后,辛语走投无路曾经打电话向同学借钱,但是那位同学挂断她的电话;第二次,去年七夕节那天,辛语说要奔赴一场青春的遗憾,你知道她的遗憾是什么吗?”
程杭一惊讶地看向黄丽。
“很意外吗?辛语曾经给你打过电话,她走投无路时,曾经向你求救过,可是你见死不救。”黄丽直戳要害地询问,“辛语一直爱你,你知道吗?”
话语无形,却像一把锋利的利刃,直戳程杭一的心脏:辛语爱他。
他寻找的答案,就这样坦然地呈现出来,辛语竟然爱他。
“我不知道。”程杭一的声音颤抖着。
程杭一曾问辛语是否有遗憾,辛语说没有。
她的遗憾,在重新遇到程杭一后,便没有了。
程杭一努力寻找的答案,竟然这样简单,辛语爱他。
只是他从不知道。
黄丽突然有些痛恨程杭一,她想要把利刃戳得更深一些,她想痛快地看到程杭一痛苦,所以她的话是尖锐的玻璃片,凌迟着程杭一,“辛语曾经给你打过电话,但是你挂了她的电话,她当时绝望极了,你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救生浮板,但是你冷漠地拒绝过她。你可能没做错,一个不熟悉的女同学找你借钱,你不借给她是应该的。可如果我是辛语,我一定不会再喜欢你,一定不会再和你有丁点联系,更不会在七夕节去见你,和你再次产生联系,因为每次靠近你,我都会想起,你拒绝我时的冷漠。”
“辛语的父母那样的结局,她自己早早地经历人生五味,她很聪明,她明知道和你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可她还是执着地想要圆青春的一场荒诞梦,清醒地沉沦着。还好辛语没那么笨,她懂得保护自己,没有被你知道,她爱你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除了这句无力的辩解,程杭一说不出其他的话语。
辛语明明是被他缠磨得厌烦,才敷衍着成为他女朋友的,她明明从未主动找过他,她明明在他们刚确定关系后便计划着分手和离开,她明明从未说过情话表达过情感,她明明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游离在关系之外的辛语,竟然是爱他的?
程杭一产生莫大的迷茫,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暗恋九年,恋爱一年,辛语等了十年。”
“辛语现在挺好的,工作很好,身边朋友很好,她最讨厌自我否定的内耗感觉,现在应该通通没有了。”
快刀斩乱麻,黄丽想要更加残忍一些,“程杭一,你们的爱情过期了。辛语以前爱过你,现在不爱了,如果你想要答案,现在已经知道答案。”
十年,辛语不想等了,所以她坚决地提分手。
程杭一心如死灰,他执拗地追问,“这些话是你想说的,还是辛语想说的?”
黄丽说,“这些是我想说的。”
二十串羊肉串,黄丽一个人吃完,把喝了一半的白酒打包带走。黄丽哼着轻快的曲调往出租屋方向走,她抬头看着从茂盛枝叶里泻下来的星点灯光,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黄丽到家打开门锁时,辛语打来电话。
“告诉他了吗?”辛语轻声地问。
黄丽爽脆地笑着,“告诉了,全部告诉了。”听声音黄丽挺开心,“程杭一挺绅士礼貌,明明已经惊慌失措,仍旧不忘和我说‘谢谢’和‘再见’。”
“嗯。”辛语只关心黄丽,“你喝酒了?”
“程杭一滴酒未沾,我一个人喝的。我好开心啊,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完全说出来了,我一点情面不留,程杭一一定不好意思再去打扰你。”
“……”辛语原本打算和程杭一老死不相往来,至于情情爱爱早已经被她埋藏在春节的那个沙滩上。可外婆说有男同学来家里打听她的消息,辛语猜测可能是程杭一,所以她央请黄丽邮寄水果并引程杭一前来。
既然他想要答案,那么便给他吧。
黄丽把自己摔倒在床上,她含糊地问,“辛语,程杭一听到你爱他,他看起来十分震惊和意外,会不会是你隐藏太好,他真的从未发现?程杭一这么远跑来见我,他好像,很爱你,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给时间点时间,让过去过去,这是辛语最新学会并且常做的事情。
黄丽问,“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