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裴节就到甘泉宫找人,精力旺盛得吓人。
“昨夜太晚了,今早的应该也是一样的。”他还记着要采集露水的事情。
时楼被催着起床,洗漱时还睡眼惺忪,多了几分平日里见不到的懵懂,裴节看得心里发软,催促的话就说不出口了。他带了糕点过来,两人一边吃一边来到御花园。
星儿和霜儿带着一众宫女已等候多时,裴节抿着唇只当做没有看到她们。
晨间的御花园最是安静,镜池上还飘着一层淡淡的雾霭。花草丛中,朝露晶莹如水精一汪盛放在叶片上,轻轻一抖便滑落下来,无声地溅落。像是生怕打破这寂静似的,裴节也不说话了,跟在时楼身后亦步亦趋,但他动作笨拙,太阳出来不久,时楼就已经采了大半,他的瓶中才只积了薄薄一层。
时楼就将手中的药瓶与他交换,裴节怔愣地接过快装满的瓶子,不同的草药碎漂浮在露水中,散发着草木的清香,冷淡而清爽,真的像极了神仙画本中延年益寿的药水。
“你做什么都那么好,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时楼给得随意,裴节却是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自卑,惶然地攥紧了手中的小瓷瓶。
若非他恰好占了一个哥哥名头,若非他有母妃,再若非兰弟无依无靠寄人篱下……裴节不敢想下去了。可又转念心道,想那些做什么呢?事实就是如此,事实就是他与六弟亲近超乎旁人。
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时楼出身卑微,皇后和裴苍裴荔又待他不好,否则大概也轮不到他来献殷勤了。
裴节知道其他兄弟都看不起他文不成武不就,唯有时楼不嫌弃他,所以他才会愿意捧着真心对他。可现在才发现,时楼太好了,比他想象中还要好,这让裴节产生了被抛弃的恐慌。
“怎么会。”时楼淡淡道,“五哥不过是机遇未到罢了。”
裴节似懂非懂地听着,伸出手擦去了时楼鼻尖细小的汗水,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明白,笑着点头,“嗯!”
他的愁绪向来不长久,看见蝴蝶后就闹着要去捉蝴蝶蜻蜓了。时楼陪他玩了一会儿,暗中注意着星儿和霜儿的动静。
半个时辰后,一个小宫女步履匆匆跑过来,霜儿正要训斥她举止不端,听她说了几句话后脸色大变,和星儿对视了一眼,一同上前来唤裴节,“殿下,娘娘有急事问您,快跟奴婢回去吧。”
“什么事?”裴节一愣。
霜儿忌惮地看了一眼时楼,但事出紧急,为了尽快把裴节劝回去,她还是低声解释。
“北凉使臣死在了鸿胪寺,听闻皇上正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呢。”
裴节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他还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已经直觉感到了危险,下意识地看向时楼。时楼施施然站直了身子,看了看瓶中的露水,轻声道:“也是时候回去了。”
“兰,兰弟……”裴节心神一乱,欲言又止。
“北凉人死因是什么?”时楼问霜儿。
霜儿犹豫道:“……似乎毒死的。”
“兰弟!”裴节闻言惊惶大叫,扯住了时楼的袖子。
“殿下!先随奴婢回宫吧,娘娘还在等您呢,万事有娘娘做主!”星儿从这些反应中不难猜到昨晚裴节消失根本不是躲在宫中角落玩耍,最坏的可能大概是……她皱起眉头,目光一下变得锐利,她审视着两位皇子,看向时楼的视线中更是带上了强烈的猜忌与防备。
“怎么了?”时楼泛着凉意的手覆上了裴节手背,冷静地轻声反问,“北凉使臣死了,与后宫何干?”
裴节被他安抚,终于愿意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霜儿星儿离开。
秋芯一直候在不远处,低头不语,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时楼收好被裴节慌乱中丢弃的两瓶草药露水,安稳地放入怀中后,才带着秋芯离开。
另一边,裴苍正在皇后殿中,他一拿到消息就去找了欧阳丹。
“国师那边还没有消息么?小九现在如何,本宫是一点也不清楚。”皇后面容憔悴,根本不想关心区区一个北凉使臣的生死,“本宫几次询问你父皇,他也只是推脱让本宫放心。皇上当真如此信任国师么?你妹妹还那么小,独自待在清清冷冷的国师府,他竟也浑不在意!”
裴长泓未必浑不在意,可欧阳丹早已对他失望,只会从坏处猜测。
裴苍一顿,稍稍掩盖住喜色,安慰了几句才开始说明自己的来意,揣度着说道:“北凉使臣死在鸿胪寺,兹事体大,即便是为了给北凉一个交代,父皇也一定会彻查到底。”
他眼底燃烧着算计与谋略,皇后看着长子,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皇帝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她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皱起了眉,“是你暗中派人……”她敛眉掩去深思,再开口时已平复好了情绪。
“你的人,可靠吗?”
裴苍思索了一下,点点头。
“你长大了,想要成事,就不能心慈手软,有什么不足,尽管来找母后。”欧阳丹像个慈母一样耐心叮嘱了一遍。而后又吩咐女官拟了懿旨,称乞巧夜宴本为喜事,却导致宫女怠惰轻狂者不知凡几,恐生事患,为整顿六宫风气,下令严查前三日与后三日各宫宫人行踪、各宫门值守轮班等,若有作奸犯科、浑水摸鱼的情况,要一一记录在册,绝不轻饶姑息。
一时间,甘泉宫与瑶华宫俱是山雨欲来的气息,唯有灵犀宫缄默如初,大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架势。
裴长泓责令大理寺彻查凶手。
次日,也就是乞巧过去后的第二天,文珠馆上课,裴节称病缺席。
时楼看了一眼空缺的位置,裴节应该是被宸妃软禁保护起来了。宸妃既然已经知晓,那么他和裴节偷溜出宫的痕迹肯定也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皇后不大可能搜寻出实打实的证据。
“六弟在想什么?”耳边传来温吞柔和的问话声,时楼暗自一惊,侧脸看过去,裴苏不知何时靠近了。
裴莲推着轮椅,在对上时楼视线的时候愣了一下,而后平静地垂下眼睫,仿佛只是个工具人。
“发呆罢了。”时楼微微一笑,和裴苏和裴莲拉开了距离。
“五弟病了,你却没病么?常见你俩同行……啊,还有范伴读,他也不见踪影,不会是也生病了吧,六弟身体可还好?”裴苏像是没察觉自己这话说得有多难听,依旧一副儒雅温和的模样,话锋一转可惜道,“今日掌学要考校文章,五弟正好避开,你却避不开了。”
时楼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我又不害怕掌学考试,三哥何出此言呢?”
“不怕考试,那便是有胸有成竹的意思了,六弟有了靠山,底气也更足了。”裴苏笑意更深,继续慢悠悠地打着哑谜,“那为兄可就要开始期待六弟的答卷了,刘大人随堂考问陈孙乐府那次,六弟宛如雏凤啸鸣,一句‘上达天听’着实艳惊四座,哥哥时不时要忆起玩味一二。”
他脸部线条柔和无害,唯有一双眼睛肖似年轻时容颜浓丽的丽妃,又稍带几分裴长泓的影子,显示出凌厉的轮廓,但他平日里总是微垂着眼掩去眼神,笑容淡淡,塌着肩背,好像精神不振一样,因此通身气质泯然于一种皇子公主,很不显眼。
可是这副不显眼的样子经不得细看,一细看,豺狼野心就要露出马脚了。
时楼暂时还不明白裴苏为什么会对他展现出浓厚的兴趣,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便陪他演谜语人,避重就轻地谦逊道:“三哥谬赞,于文章之学,我今后还要多向三哥请教。”
“只有文章么?”裴苏笑眯眯道,“范武威候虽有几分名气,可商贾之人最擅阳奉阴违,范伴读到底年轻了些,哪里看得透浸淫风月的掌柜呢?”见时楼终于神色微变,裴苏点了点轮椅的扶手,一脸坦诚,“我外祖家势单力薄,不过于经商略有些门道,当年借我母妃得宠的力量,进京谋条生路罢了。”
天月楼居然是裴苏的势力!
时楼:“三哥有什么指点,跟范赛心讲就好,同我说什么?”
裴苏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面上流露出的不解和懵懂。
那几个眼高于顶的皇兄皇弟,就是被这副面孔迷了心窍的么?
“三哥不过是想勾你来找我请教些文章之学,或其他什么。”裴苏扮演着兄友弟恭的角色,嘴里说的话却越发不客气,“深宫寂寞,庸人闭塞,难得出现六弟这样的聪明人,令我也不由自主地想为六弟的事业略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
偶尔的宣泄似乎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快意,面上因兴奋而泛起薄薄的红意。
时楼一下子明白了,不由感叹将好好的孩子一个个养成了疯子,裴长泓也不嫌瘆得慌。
远远传来其他人回来的脚步声,裴苏复将双手拢于袖中,留下最后一句邀约便告辞离开,“我能帮你。”
“这么多人里,我可就盼着六弟了,六弟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