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节不止请了裴英,除了裴荔和裴茗,其他几个年纪小的都来了,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正是天真的年纪,没怎么见过时楼,此刻正好奇地看着他。裴节问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公主,“喜欢你六哥哥么?”
裴节豪爽大方,又懂孩子喜好,短短三天就与这些弟弟妹妹熟络起来。
“喜欢。”那孩子不怕生,眨巴着大眼睛说道。
“那不快把他拉过来。”裴节跟小公主说着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时楼,“别让你六哥哥跑了。”
见那路还走不稳的小丫头真要来牵他,时楼无奈道,“我能跑到哪里去?”
他走向裴节,裴英插嘴道:“哥哥坐我身边来吧。”
“男女不同席,再者明姬身份尊贵,身边的位置我们还是不要染指的好。”裴节拍了拍身侧,又一脚踹开了旁边的椅子,示意他过来坐。
时楼边坐下,边给了裴英一个安抚的目光,让他安静,不要惹事。
这厢裴节亲亲热热地搭上他肩膀,几天前差点当街杀人的好像不是他似的。裴节往银杯中斟酒,亲自端了递到时楼唇边,笑道,“本要多谢你替我摆平弹劾,可你却来迟了,按规矩这杯酒还得罚你。”
喂酒的手如铁箍一般,哪里是劝酒该有的力道,小孩子在这儿时楼不想吓着他们,只好无奈就着他的手含上银杯纤薄杯沿,一饮而尽。可裴节又哪里是会喂酒的人,一向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手腕不会迎合,琥珀色的酒液从杯子里溢出来,顺着下巴淌下了一条细线。时楼不慌不忙地用手背抹干净,一点没有气恼。
裴节丢开酒杯,“你还是这幅样子。”
时楼垂眼擦了擦手,“什么样子?”
裴节冷笑,没有说话,差不多是用眼睛在骂人。
“五哥还说六哥眼中只有明姬呢,自己眼中不还是只有六哥,可把我们都冷落了。”八公主瓜子脸桃花眼,嘟着嘴抱怨,“再说了,清河姐姐还在呢,五哥怎么好霸占着六哥。”
她用绢帕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黄绮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小丫头片子方才就跟她不对付,真是明里暗里给她下绊子。
她压根儿不喜欢这个异族舞女生下的四皇子,且不说如今有名无权,哪怕有幸再度起势,拼死了也就只能在战场上给她挣出个诰命来,别的什么也指望不上。她可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子,见着个俊秀郎君就移不开眼,而且这个俊秀郎君还跟男人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叫她面子往哪搁?
长史的女儿能嫁给景王,四公主也能嫁给岐王世子,凭什么。她的母亲是太皇太后封赐的宣平郡主,她是圣上亲封的清河县主,万千宠爱在身,年纪不合适做不了九公主伴读,皇后都曾说可惜。如今却要嫁给这个生母低贱的六皇子,叫她如何甘心!
五皇子本与她聊得极好,黄绮文看向裴节,指望他能替自己说上两句,见裴节神情冷淡,丝毫没有方才风趣可亲的样子,不由更暗恨起六皇子来。
“你们年纪小,自是不知道,前几年在这宫中,属我俩关系最要好。”在裴英和黄绮文的虎视眈眈里,裴节的手搭在时楼肩上,说不出来的亲昵,在场几人各有各的僵硬,他又继续道,“我住瑶华宫,他住甘泉宫,两头隔着也要日日相约,四年不见了,你说我不看他我看谁?”
年幼的公主神色懵懂地点点头,瑶华宫到甘泉宫,确实是好远的呢。
时楼听着他的鬼话,懒洋洋附和,“是啊,幼时故旧之情当然不同凡响,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年没能好好……送别五哥。”肩上一痛,他似笑非笑地斜睨裴节一眼。
这人一失态,可就是输了。
裴节的呼吸声陡然沉重起来,眼中泛起细细的红丝,时楼能感觉到肩上的手在轻颤,目光中便不由浮现出几分诧异。裴节好似被这目光刺醒,终是忍耐地松开了手,没有让自己的怒火在众人面前失控。
“那这次可别忘了。”
“怎么,五哥还要走?”裴节可是刚从凉州回来,不说其他的,宸贵妃难道舍得?
“县主带小妹们先出去玩吧。”裴节随意吩咐道。他明晃晃地将人支走,浑然不在意别人的面子,黄绮文咬了咬唇,一旁的大宫女桐月极有眼色地上前一步替他圆话,说这阵儿风又凉了下来,不如先随她去暖阁待上一会儿,免得吃了冷风不舒服。
黄绮文顺着这个台阶,甩着帕子站起身。小公主们是无可无不可的,她们自然也想去瑶华宫的暖阁看看。
“你身子不好,也先跟她们去暖阁吧,我随后就来。”时楼也对裴英道。
裴英望着他,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点下了头。
他身量出挑,一站起来亭亭玉立,高了八公主足足大半个头。裴节扫了两眼,嘴角带着几分兴味,“生下来就体弱,我还以为熬不过那个冬天,没想到如今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敢杀人。”永宁宫紧挨着瑶华宫,他想起了幼时听到的流言里,国师对永宁宫进行过特殊的布置。
“他如今是明姬了,还这么听你的话。”裴节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母妃庇佑下,愚蠢不知世事的孩子,“裴苍可真放心。”
“我们是兄弟。”
“兄弟?”裴节语带嘲弄,仿佛这个词本身就是个笑话。桌上的细颈银壶被他拿起直接往嘴里灌酒,举手投足间皆是这些年发配凉州养出来的落拓随意,酒热了便扯开领口,胸膛微微起伏,时楼看见他锁骨上横着一道长长的伤疤。那伤再偏上寸许,可就是锁喉的致命伤了。
“我是真好奇,裴苍训出的一条忠犬,到底能为他做到什么程度。”裴节长臂一挥,揽过时楼,低声笑道,“滨州匪乱,我已向父皇请旨,你为副将,我为主将,不日便出兵东行。”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到时楼手中,合上掌心,一字一顿道,“你的东西,别放我这,碍眼。”
那瓷瓶有几分眼熟,是四年前乞巧买的小药瓶,出事那天他和裴节还用它采集了露水。后来他将露水和草药倒了,往里面藏了药,送还给了瑶华宫。
时楼晃了晃,听瓷瓶中已经空了,眉梢轻挑。
裴节看着他这副招人恨的样子,心头怒火一激,气得牙根发痒。
当年他初入凉州,和亲兵在野外遇到了伏击,受伤后躲在一个山洞里,夜间发起高烧,弹尽粮绝,生逢绝地,本以为要死在那里。
裴节的眼睛随了母亲,圆润俊俏,如今却因眉峰凶戾而不复明媚的光彩,带着阴郁与怀疑,此时目光如同一头记仇的野兽,“你期待我发现瓶中不是露水,而是救命的伤药时,做出什么反应?”
时楼回以对视。他的目光却恰恰相反,恍如湖面,平静而包容,但实际湖面下才是叫人溺毙的深渊。仇恨涌上心头,裴节恨他恨得要死了。
这个人知道他那一刻在想什么吗?
“我那时候蠢,立马觉得自己肯定是误会你了,怎么会是你害我呢,你明明对我这么好,你做什么我不能原谅?”裴节把玩着手中的酒壶,他还没醉,也就咽下了后半句话。
养在温室里的人,一朝被赶进风雨里,濒死之际却又得到救赎,他捧着那几颗药,脑海中涌现的全是思念。他当时昏昏沉沉,哪有什么条理,什么都分辨不清了,就是想他罢了。
头一个想着的是母妃,第二个就是他。
“你是不是也一直觉得我蠢极了?”裴节问。
*
东海滨州,守将曹汎与范府交好。
从泠风榭出来,时楼脑子飞快转动,过着名单。当年关窍并不难猜,裴节经历了磨炼,要是还没有发现是他所为才不正常。
裴节的心思依旧好懂,一方面是怨恨时楼害他——几天前朱雀街,裴节确实是想杀了他的,可另一方面又念着被那药救过一命。一个棍棒紧挨着一个甜枣,都是自顾自的强行塞给他,不容人拒绝,圣人也得发疯,两相抵偿咽不下这口气,便换了个迂回的法子要取他性命。
至于为何是滨州……四年前两人玩时提到过,商量着去求裴长泓,让他们去那边当值。裴节选滨州,大抵存了些了断的意思。
这些报复,时楼照单全收,可他不该把心思打到裴英身上。
瑶华宫。
大宫女恭敬地禀报,“天色不早,除了明姬,几位殿下和小姐还留着,娘娘的意思是要不就都留下用饭,之后再着人一一送回去。”
裴节眼神扫过她,“看你面生,新来的?”
“回殿下的话,奴婢桐月,先前也是在瑶华宫轮值的,两年前星儿姐姐和霜儿姐姐年满放出宫,晚玉姐姐便将奴婢提了上来。”若非四年前的风波,星儿和霜儿大抵是要跟着裴节去王府的。
裴节听见故人的名字,无波无澜,“既然贵妃想留她们,留下就是,我就不去了。”
“诶……”宫女面露犹疑。
“怎么,她没空。”裴节冷嘲,“是裴茗那小畜生又生病了?”
回京后,裴节性情阴晴不定,昨天还和裴茗兄友弟恭,爱护有加,送了许多珍稀药物和美食,转眼又是一副面孔,恨不能生啖其肉,对宸贵妃也疏远了很多。桐月哪里敢说是,头埋得低低的,“那奴婢再去问问娘娘的意思。”
“裴英呢?”
“明姬已经出宫了。”
“你看她可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奴婢当年与永宁宫少有来往,因此并不清楚。今日一见,虽不似寻常女子,却也不像传闻中那样可怕。”桐月摸不准裴节的意思,一边说一边看裴节脸色,斟酌地开口,“……但确如传闻所言是个孤僻的人。”
裴节不置可否,他只是在想——
是了,瑶华宫离甘泉宫那么远,永宁宫也该是一样。
文珠馆放假的日子,他曾日日去甘泉宫寻人,百般讨好纠缠。那个连床都下不了的病秧子又凭什么能与他搭上深厚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