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晦暗的青色,像被层层乌云压得透不过气。时楼的身体沉沉的,如同陷入泥潭中,又烟雾似的轻飘飘,脚下踩不着地。视野逐渐清晰后,他看见了熟悉的红墙斗角。
是短时间内接连穿越位面导致的回溯梦吗?
前方走来一列禁军,为首的将军气势汹汹,年轻的脸庞布满阴翳,刀藏于刀鞘一如狠狠压抑着的怒火,眼神凶狠,是范赛心。
时楼很久没见过他,但他知道那晚,裴苍安排范赛心值守南门。那是裴苍刻意为之。他对两人曾经的绯闻耿耿于怀,出于阴暗的嫉恨,要让范赛心近在咫尺却毫不知情,由此失悔一生。时楼同情范赛心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还被个公私不分的皇帝怀恨在心。
不知道裴英怎么样了。他想出宫去公主府看看,却仿佛有一道屏障阻拦着,只好退而求其次,向国师府的方向走去,说不定裴英会在那里。
他死后,裴英绝不会放过裴苍,就是不知道进展到哪一步了。他生前留在上京的人手不多,若裴英能联系到关外人马,才算得上助力。
国师府大门紧闭,时楼担心裴英的状态,翻过高墙朝里面摸索。他生时并没来过国师府,如今没有实体,感知上反倒更加灵敏,没有系统也能察觉到哪里能量波动更加密集,穿过迷宫一般的曲折长道,千重拱门,至天井豁然开朗,空地中间矗立一座六角高塔。
时楼走进去,只见里面树枝状的高大烛台幽幽燃烧着,滚下白色的烛泪,室内青烟缭绕,闻有异香。撩开垂地的纱帐,举目望去,塔中原来空无一人,但六面墙上挂满了卷轴。密密麻麻,画上的人从四面八方凝望过来,影影绰绰跳动灯火下,带着几分诡异。这些人像姿态各异,样貌不同,神情却莫名相似,其中最大的一副放在中央,受香火供奉,画中人白马红衣,并没有笑,琥珀似的眼睛却含着一汪柔和的笑意。
时楼心中一突,再看墙上的其他画卷,陆续辨认出来,好像每个都很眼熟。
受限于位面属性,画出来的服饰样貌都有些怪异,但拨开云雾见月明,一旦认出了其中一个,那么很快就能发现那一具具皮囊背后,全都是他曾经有过的样子,甚至有些已经很久远。
“噗呲”一声,身后一支蜡烛将要燃到尽头,从狭窄孔洞里吹来的风将它彻底熄灭。时楼将目光从画上移开,既然裴英不在这里,他也不再逗留,几个跨步走向窄门。塔外北风烈烈卷着大雪,打在身上一刹那如坠冰窟,他被雪光逼得闭上眼,半边身子都冻麻了,僵硬的手指动了动,触碰到一只同样冰冷的手……
不对!
时楼猛地睁开眼。
极地荒原的冰雪是这世上最不可玷污的白色,雪精灵的眼睛像冰川深处的蓝,纯粹的程度与血脉中魔力的强度成正比,精灵王族的传承跟矿石一样古老。
在他睁开眼的瞬间,艾瑞卡就迅速松开了手后退到了门口,然而被惊扰睡眠的火精灵王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动怒暴起。艾瑞卡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觉得以凶悍野蛮著称的火精灵,垂着浅金色的眼睫端详掌心冻伤的侧脸,甚至可以称得上娴静,让他想起小时候听着《月下精灵舞曲》时幻想过的场景。
这种想法只持续了一秒,下一刻,凭空升起的火焰幻化为锁链逼近,艾瑞卡脸色剧变,闪躲几步但仍被火牢逮了个正着。
离开艾斯兰德并进入弗拉姆,他佩戴了品质最高的附魔道具来提高体温,并保护自身不被外面的温度灼伤,一旦遇险,还会自动开启防护法阵。然而袭来的火元素过于精纯,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就听到戒指和臂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会死。
真的会死!
雪族王储瞳孔微微缩紧,咬咬牙张口欲求饶,一道火环突然腾起锁住咽喉,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死亡的恐惧令艾瑞卡的头脑一片空白。不过时楼没打算杀他。
火精灵与雪精灵两家住得远,若非对彼此有用,根本没必要有接触——之所以还维持着不错的关系,正在于双方体质极端,两族必须要在外力的帮助下才能离开领地。火焰与冰雪是相克的关系,最能抑制火属性能量的材料当然来自极地,反之同理。简单来说,双方谁也离不开谁,庞大的贸易往来维持着脆弱又牢固的友谊。
艾瑞卡摔在地上捂着喉咙喘气,同时被碾碎的项链、戒指、臂环星屑似地落了一地,只留下一枚尾戒还能用。这枚戒指除了是附魔道具之外还刻着王族的姓氏,是王储身份的象征,若非如此,艾瑞卡毫不怀疑对方一个也不会给自己剩。
“你是故意送死,好让艾斯雷斯来找我麻烦吗?”时楼走下床,拖地的睡袍犹如一层薄薄流淌的黄金,他走到艾瑞卡跟前,俯视的双眼高高在上,“艾瑞卡,给我一个原谅你僭越之举的理由。”
“……阿什哥哥。”艾瑞卡的脸色因炎热而泛红,他忍受着对雪精灵而言太高的气候和烧伤带来的痛楚,额头与鼻尖渗出汗水,姣好的面容看上去有些可怜。
但这种表情时楼在裴英脸上看到过太多次,完全免疫,毫无心软的念头。
听到艾瑞卡对他的称呼,时楼挑起一边眉梢。
阿什。
在精灵语中意为灰烬,这是维塔诺斯的小名,知道的人不多,敢这么叫他的人也不多。应该是艾斯雷斯告诉他的。
“我听见王兄这么称呼过您。”艾瑞卡解释道,“王兄说外出游历时曾经恰巧碰到过您,结伴在人族城池待过一阵。”
精灵成年之前会离开家园进行一段时间的游历,他与艾斯雷斯年龄相仿,时间恰好撞上,在赏金猎人聚集的地方和几个人类组了小队。游历结束后,他们各回各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这些年下来私交泛泛。
“我与艾斯雷斯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容忍你的无礼。”时楼逐渐失去了耐心,“如果你是想——”
“不是的!”艾瑞卡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在时楼脸上进一步变得难看之前继续道,“我之所以贸然来到弗拉姆,冒着触怒您的风险也要来求助,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缘故。”
求助?
艾瑞卡低下头以示诚意,颤抖的声音像是飘出喉咙,“王兄他……三个月前,从精灵王谷归来,我怀疑回来的已经不是我真正的王兄!”
时楼精神一振。
来了。
“他不再定期去静室苦修,饮食的口味发生了改变,坐骑不再亲近他,不止如此,最重要的是,前两个月里,他一次也没有使用大规模的冰系魔法!直到最近几天,才陆续施展出冰晶。”艾瑞卡咽了咽口水,清澈的蓝瞳被恐惧所填满,“我亲眼看到有不明的黑色阴影萦绕在他的身后,然而除我以外无人发现!”
他见时楼无动于衷,以为是不相信自己,忙道,“我以王族的尊严起誓,所言绝无半分虚假,我也没必要将自身污名告知火族,耍弄您对我并没有任何好处,请您相信我。”
艾瑞卡知道这件事太可疑,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自己也不会相信。要不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他也不会偷偷跟着出使的精灵,向外界寻求帮助。
“所以,你是‘验证’过我的真身了。”
火精灵王得知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却并未过多关注消息本身。他明白艾瑞卡之前莽撞举动的意图了,是在试探他是否也跟艾斯雷斯一样,遭受了不明力量的侵袭。直到金焰消融了冰霜,才解除了嫌疑。
此话一出,艾瑞卡暗道糟糕,想要上前解释自己绝对没有质疑他的意思,却又被一道火焰锁住了喉咙,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时楼没有听艾瑞卡的解释,直接叫来菲泽拉,让她把艾瑞卡单独安置好。侍女长带着两列训练有素的侍卫走进寝殿,为首的精灵对这个异族王子没什么好脸色,即便对方身份尊贵,几个小时前才用花车迎接进来,但深夜擅闯王寝,简直是在他们的神经上跳舞。
还得给他用防火降温的魔晶石,免得这麻烦的王储今晚就被烧死在弗拉姆,真是太讨厌了!
火精灵们黑着脸带走了艾瑞卡,殿内重归于静。
时楼踱步至露台,花园中火星子似的萤虫闪着毛绒绒的光,月光拨弄琴弦,岩浆在地下无声奔流,静谧的弗拉姆,魔力丰沛的火之国,在灾难降临后是否还能有这样安眠的时刻?
系统:“你认为艾瑞卡的话可信吗?魔界通道在弗拉姆,然而却是雪精灵先受到波及,中招的还是强大的精灵王?”
但艾瑞卡没必要撒谎,他说的那些事很容易验证,而且这么大的丑事,正如他所说,往雪族身上泼污水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除非……
“除非他才是被魔族附身的那个。”时楼冷静的目光投向旋转楼梯。束缚住艾瑞卡的魔法由他亲自施放,呈现出接近白光的紫色,纯度极高,层层选拔成为侍卫的高级精灵也触碰不得,只能和艾瑞卡保持着距离,借同源之火引导前行。艾瑞卡的眼睛、喉咙、双手都被复杂的火魔法束缚,看不见、说不出、摸不到,挣扎无用,此刻只能老老实实地被领着走。
依据现存典籍记载,魔族擅长制造幻境或通过接触入梦,由此探知猎物心底最深处的欲念,并由此引诱其堕落。
欲念。
这个词放在眼高于顶的冰雪精灵身上,真是格格不入。
不管堕落的是艾斯雷斯还是艾瑞卡,时楼一定会率赤地精灵举族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