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静文带着他们走了一遍,完事正打算下场,抬眼却看见看台上不知几时站了许多人。
其中有位被簇拥着的人,是上次在马车上的男子,于是邹静文拱手行礼。旁边的人骚动了一下,那男子一拍手,威仪儋儋。
只听他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漂亮!”
“不敢当。”
“不必谦虚。”男子一挥手,说罢就坐下,邹静文于是把那手底下几个人又抓住,吩咐他们好好表现,就站到一边去,一边观察一边指导,该说不说,在人前在脸皮的加持下,他们动作还是美观不少的。
台上站着的几个人这些士兵不认识,明眼人就知道,他们乃是皇帝手下最没用的那一批应声虫和户部的几位秉笔,中间那位不愿意暴露身份的皇帝望着这一台戏,没看多久目光便逐渐转冷,起身离去,他后面站着的三皇子也跟了上去。
皇帝头也没回,出声喊道:“小钬。”
三皇子连忙走上前去,眼观鼻鼻观心:“是。”
皇帝盯着他的发旋,倒露出了笑,道:“不用跟着我走,你去找你的朋友吧。”
三皇子倏地抬头,有些不知所措。
皇帝温和的说:“你和小静不是好久不见了吗?方才你一直看他,他肯定看见你了,你去他那里陪着吧。”
三皇子愣了一下,最后也只在袖袍下握了握拳,平静道:“多谢父皇。”
等一轮下来,场上马戏也没有强上那么一点点,邹静文微微叹气,旁边一个人替他说道:“这是群魔乱舞吗?”
“三殿下?”邹静文听到这声音连忙回头,“您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三皇子额头青筋暴起:“我刚刚还站在看台,你没看见吗?”
邹静文没有。
三皇子扫了他几眼,道:“你现在看着,倒是有点人模狗样了。”
“我就当三殿下是在夸我了。”邹静文挑挑眉。
三皇子这人向来爱好孤芳自赏,平时就是夸谁也不会有什么真心实意,邹静文那一顿示范虽然就是耍耍花架子,但何止是人模狗样,他来校场不过半年多,却有如此进步,不仅远超他们士兵,反应速度和考虑甚至不输这几位老师。
三皇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但对自己的说出去的话立马产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骂道:“你闭嘴。”
邹静文累坏了,脑子清醒一点后下来后,没由来道:“能和你问个人吗?”
三皇子眼睛一眯,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问,我知道的肯定不说。”
邹静文小声说:“就是……方一直,方尚书。”
闻言,三皇子偏头看他,声音冷了几分:“你想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什么能问的,要不你挑能说的?”邹静文有点难绰词,还是放弃了,“罢了,我还是不问了”
三皇子认可极了:“你确实应该少知道一点”
“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别招他。为人死板,不会变通,又很顽固死脑筋,出手狠透了,又粗暴又不讲理。”三皇子蹲下身子,捡了棵树枝戳地板,“他还说我没有一个皇子样,呵……”
听起来是积怨已久。
三皇子拍拍手,站起来,偏头看他:“我有吗?”
“没有。”邹静文道,“三殿下仪表堂堂、威风八面、天潢贵胄。”
三皇子没想到他知道这么高深莫测的成语,等了一会,见邹静文真的没有要问话的样子,于是也沉默起来。
清楚邹静文的身世的人不多。
梅国人战败后,送来了一位质子在京城,那质子自幼生长在京城,一切吃穿用度都是顺应京城的样式,自然而然,他也和京里的女子相爱,并诞下一子。之后质子在回国之前病逝,妻儿便回到娘家,孩子也改从母姓。
这个孩子,就是邹静文的父亲。
七年之前,远在梅山的路上他离奇失踪,近在京郊的杜家也燃起雄雄大火,烧出整整八十一具尸首,而在不久后,也在山匪窝找到了杜大人的尸体,除去长子在此之前下落不明,满门无一活口。
这根本不是一句“意外”、“巧合”可以打发的事了,先不说朝廷钦差为匪寇所杀为什么没有铺展对应的围剿,到底是朝廷不作为还是根本没有这些所谓“流寇”。天子脚下闹出此等命案,又为什么到如今连一宗卷也没有,那位“长子的下落到底又有什么后续?
方大人,他曾经是杜大人的至交好友。
他那时年轻,在皇帝不动声色地漠视下一意孤行地为杜家的案子写这折子,皇帝于是夜半虚前席,将方大人留在宫里秉烛夜谈。
没人知道皇上和他到底谈了什么,不过自那以后,方一直从此“振衣濯足”,另起炉灶,乃至前几年传出杜诗在世上仍有孤哀,方一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兴致。
这些人既然都有了自己的心照不宣,手下人自然也懂得讳莫如深。
邹静文现在正处于一个沉默的风口。
三皇子想也知道,邹静文对这件疑点重重的案子肯定是更加放心不下的,但是此事却不是可以探查的。灭杜家满门的人可以在皇城这样张狂却逃之夭夭,天底下除了皇宫,能护住他的就只有抚宁王府了。
“你,别再想了。”
邹静文只是一笑:“好。”
在众人加班加点的齐心协力下,终于是上了台面了,指导老师打人的棍子都断了两根。
梅国果然是由皇子亲自来祝寿,他们也是声势浩大,姗姗来迟,不负爱好铺张的盛名。
邹静文遥遥望去觉得传言确实非虚,梅国那长长的列队就找不到一个不美的人,站在步辇旁有一个黑衣的侍卫,眼神格外冷冽,邹静文突然被他吸引了目光,正看着,那人就要回头。
“旗子在哪里?”后面的人尖叫着。
邹静文到底没有偷得浮生半日闲,转身回房,扶额喊道:“在那个黄色的箱子里!”
昨天一整天都在排演,晚上邹静文都没有回府。
第二日一早,皇宫的大门道路前铺上了长长的红毯,在震天的锣鼓喧天下,迎来了瞩目的朝阳
万寿节,武试大赛,这类活动,从来不仅仅是一次庆祝,更加是宣扬国威的一次机会,从一切一切的吃穿住行到繁冗礼仪规讯,无一不是对外邦的一次盛大的展现。
早上,各国的使者纷纷从行宫出列,涌入皇宫,祝礼,送贺。歌舞升平,游园开席,中午休息后就是来欣赏卫兵的选拔了,邹静文在最下方的平地,和开幕式武剑的几位交代注意项,心里也是难得的紧张。
等到人员入座邹静文和别的人就站在后方,负责安保工作。从最角落的地方往上方看过去,桌椅密布,或坐或立。邹静文寻着熟悉的身影。
皇帝的轿辇旁边,王妃娘娘的位子靠近看台,沈云瑞也出席其中。
他平素最讨厌热闹,此时也不得不出席,虽然看不清脸,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邹静文总能感到他望着这边,这叫他不免有些拘谨。
等到结束,人潮散去,接着还有七日不同的行程。邹静文的任务完了七七八八,正和各位商议之际,他突然被请到了皇宫。
中午宴客,晚上宴亲。晚间留在内殿的通常只有皇子皇妃和亲族大臣。
邹静文当然是不应该有资格赴宴席的,被带去沐浴更衣焚香后,宫人引他到了殿外,又换了人将他带入殿内。
邹静文坐到了一个颇有些诡异的位子,不在沈家席位,却也并非是一个偏远的角落的角落——是方尚书的客席,斜对面就是沈云瑞。
邹静文不动声色地入座后,就听见帷幕后传来一道声音:“从前,你父亲就是那个位子”
皇帝原来就坐在上方,邹静文是半场入席,方才居然忘记行拜礼,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起身时,一旁的方一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扯回坐席上。
皇帝见了,一笑,摆摆手:“用膳吧,不缺这些虚礼。”
邹静文这时才有时间去品味方才皇帝那仿佛寒暄般的言语,只觉得惊魂未定,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
等到散席之际,皇帝果然出言将邹静文和王夫人等人留下,方一直也不慌不忙地喝着茶。
皇帝笑道:“方爱卿,你劳累了,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方一直的视线在邹静文身上停留了很久,方才恭声谢恩,退出大殿。
皇帝笑眯眯地目送了一干人等,宫人也已经将案几收拾干净,他招招手:“小邹,你到这来,近身些,朕同你讲讲话。”
邹静文走上前,就要磕头,叫皇帝扶了起来,他捏了捏邹静文的肩膀:“还是瘦了些,怪不得王爷要把你留在京里养呢。”
邹静文愈发弄不清皇帝的想法,冷汗打湿了贴身衣物。
“不过,王爷交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圆满完成了,对吗?”
“小人只是打了杂,说不上做了什么……”
“哈哈哈,不必谦虚,朕都看在眼里”皇帝微微蹙眉,语气为难,“本来朕应该好好嘉奖你,可是……”
“小人惶恐……”
皇帝再一次扶起邹静文,慎重其事起来:“就在下午,朕收到西方的战况”
“汤国的皇太子带了人马,包抄了我们的军队,我们的抚宁王也受了伤……”
王妃闻言也抬起头,就要开口。
皇帝察觉道:“不必担忧,小伤而已”
“就是有一点……”皇帝复又望向邹静文,“按礼法,敌方指派皇子,我们这边应当安排同一阶的皇子应战以示尊重。”
“只是朕怎么也放心不下这几位顽劣的孩子,所以,朕希望你可以担当此重任,护送三皇子,保护他的安全。”
说罢,皇帝踱步回了台阶上,却径直看向王妃,问道:“夫人,如今静文在你们府上,我想还是要经过你的同意,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王夫人忧道:“皇上,滋事重大,就是臣妾私心一夕之间担下,也恐天不尽人意,力不胜任……”
皇帝笑着摆摆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托人办事,就是有什么差错,也是朕考虑不周,小邹是个栋梁之材,朕也是私心望着他能提点提点小狄。”
王妃娘娘的笑容有些勉强,她还欲开口,邹静文一掀衣摆,再次跪倒在地,终于把他自从进殿就欠下的响头给磕下了,掷地有声:“蒙皇上恩典,静文万死不辞。”
皇帝陛下先是一愣接着又一次把邹静文从地上扶起,自此,木已成舟。
拿着令牌,随同王妃出门邹静文有些晃神,见他没跟上,沈云瑞驻足等他。邹静文看着驻足等待自己的沈云瑞,想起他们二人近期接触少得可怜,现下却又要远去,他忍不住细细观察了沈云瑞,像是要把人牢牢刻进眼里,又突然上前拉住了人家的手。
沈云瑞有些惊讶,却任由他拉着。
王夫人柔声道:“小静,你到了那边只千万顾好自己,做你想做的事情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