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火没入和志明眉心的瞬间,任诗韵正在厨房用力翻炒着锅里的青菜。
油星四溅,有几滴烫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铲子与铁锅碰撞的声响盖过了她急促的呼吸——她当然高兴丈夫回来,高兴得刚才偷偷把脸埋在他换下的官服里哭湿了半边袖子。可这份喜悦背后,还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锅铲在掌心发烫,她盯着油光发亮的菜叶,思绪却飘回那个暴雨倾盆的葬礼——她亲手为他系好领带,抚平西装上的褶皱,然后眼睁睁看着他被推进焚化炉。从那以后,她学会了自己换灯泡,自己扛煤气罐,自己半夜抱着发烧的女儿去医院...
现在他回来了,可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等他回家的任诗韵了。
最让她难以释怀的是镜子里的她都能清晰的数出皱纹,而他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
凭什么...
锅铲狠狠刮过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
凭什么他连条皱纹都没有!而她每天对着镜子拔白头发的时候,他在冥界倒是养得水灵!
一滴汗顺着她的太阳穴滑下,混着眼角的湿意消失在衣领里。这二十年的风霜,她一个人扛过来了,如今他完好无损地回来,仿佛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这公平吗?
他错过了遥遥的毕业典礼,错过了她动手术的那年冬天...现在倒好,连衰老都要她一个人承担?
灶火突然窜高,锅里的青菜焦了一角。她手忙脚乱地关火,却听见身后传来听见动静,疑惑地探出头。
转过身,她愣住了,她的铲子"咣当"掉在地上。
她愣在原地,瞳孔微微放大。站在厨房门口的和志明,鬓角已经斑白,眼尾堆叠着深深的皱纹,连挺拔的背脊都微微佝偻了几分——那是她记忆里丈夫最后的样子,却又比记忆中更添了些沧桑。
和志明见她呆住,以为她被掉落的铲子吓到,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肩膀,紧张地上下打量:"诗韵,有没有砸到脚?烫到了没有?"
任诗韵的指尖微微发颤。
这个傻子...还是这副样子,一点没变。
她的目光一寸寸描摹过他的脸——那些皱纹,那些白发,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岁月痕迹。明明刚才还是年轻的模样,现在却像是被时光突然追上,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他这是...故意的?
她的嘴唇轻轻发抖,胸口涌上一股酸涩,却又莫名地安定下来。最终,她只是别过脸,没好气地低声道:"......还不进来帮忙切菜。"
和志明一怔,随即像是得了圣旨一般,傻乎乎地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来!"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铲子,又慌慌张张地去拿菜刀,动作笨拙得像是第一次下厨房,可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任诗韵背对着他,悄悄抬手抹了下眼角,声音却依旧硬邦邦的:"葱要切细一点,别像以前那样粗得能当筷子用。"
"好,好!"和志明连连应声,拿起葱就开始认真地切,刀工虽然生疏,却格外专注。
任诗韵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笨拙却认真地对付着手里的葱,那股熟悉的、久违的安心感突然涌了上来。
任诗韵看着和志明笨手笨脚地摆着碗筷,那宽大的古装袖子"啪嗒"一声掉进洗碗池里,浸湿了一大片。
"——你!"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推到旁边,"去换衣服!别在这儿添乱!"
和志明愣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袖口,一时有些无措:"我...我的衣服......"
任诗韵关掉灶火,用力擦了擦手,转身就往主卧走。和志明跟在她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主卧的衣柜前,任诗韵蹲下身,手指在角落摸索了一会儿,突然拽出一个扁平的收纳箱。箱子上积了一层薄灰,但里面的衣物却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是两件泛黄的衬衫,几件洗的发白的T恤,一条熨烫妥帖的西装裤,还有那件他最爱穿的藏青色针织开衫。
和志明的呼吸一滞,她,还留着?
任诗韵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试试看还合不合身。"
和志明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抚过针织衫袖口——那里有个不起眼的补丁,是当年出警追犯人翻墙勾破后,任诗韵熬夜给他缝好的。
这个箱子里的衣服...任诗韵每年都会偷偷拿出来看看,却从来没让遥遥看见过...
"以后不准穿那身古装在我面前晃。"她突然硬邦邦地补充道,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看着心烦。"
那身衣服...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任诗韵,他们的不一样...
和志明抱着旧衣服,眼眶发热。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声应道:"...好。"
任诗韵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布料窸窣的声音。她忍不住回头,看见和志明正笨拙地套着那件针织衫——袖子卡在手肘处,他像只被缠住的猫头鹰一样扭来扭去。
"......穿反了。"她终于忍不住出声。
和志明低头一看,果然前后颠倒。他讪讪地笑着,却见任诗韵已经走过来,一把拽过衣领:"抬手!"
和遥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还捏着刚洗好的青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主卧的方向。
她其实早就知道。
知道妈妈每年夏天都会偷偷把爸爸的旧衣服拿出来晒,知道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锁着他的手表和照片,知道妈妈如果回来偶尔会在深夜去阳台发呆,看向小区大门的方向,就像带着小时候的和遥那样在阳台上等着下班的爸爸。
妈妈以为她不知道...那就装作不知道吧。
她从来没有拆穿过妈妈的秘密,就像妈妈也从未提起过她小时候半夜躲在被子里哭,把爸爸的照片捂在胸口睡着的事。有些伤痛,她们默契地选择独自消化,不想让对方担心。
可此刻——
主卧的门半掩着,透过缝隙,她看见爸爸笨拙地套着那件已经有些发白的针织开衫,袖子卡在手肘处,他像只被缠住的猫头鹰一样扭来扭去。妈妈站在旁边,明明一脸不耐烦,却还是伸手帮他整理领口,嘴里还念叨着"扣子又系错了"。
爸爸低头看着妈妈,眼神温柔得像是跨越了二十年的时光,而妈妈虽然嘴上嫌弃,手指却在偷偷抚平他衣角的褶皱。
——她的家庭,在这一刻,真的完整了。
鼻尖猛地一酸,和遥赶紧低下头,装作整理沙发垫的褶皱,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砸在了手背上。
身边传来脚步声,阎玦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旁边,递过来一块手帕。
"......谢谢。"她接过,却只是攥在手心里。
阎玦没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她站着,目光也落在那对重逢的夫妻身上。
厨房里,谛听叼着小狗杯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和遥的脚踝,像是在安慰她。
和遥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脑袋,轻声说:"......我没事。"
她抬起头,看着主卧里父母的身影,嘴角终于扬起一抹释然的笑容。
一顿饭终于做好了,但没人嫌这顿饭来得太晚。
餐桌上,变老的和志明穿着那件有些发紧的旧开衫,袖子还短了一截,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满足。他郑重地向任诗韵介绍了阎玦——
"这位是阎君,多亏他,我才能回来。"
任诗韵看向阎玦,目光里带着审视,但最终仍是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
阎玦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谢意,但并未多言。
饭桌上,和志明像是要把二十年的空缺都补回来一样,疯狂给和遥和任诗韵夹菜。红烧肉的酱汁滴在碗边,排骨堆成了小山,连青菜都恨不得全塞进她们碗里。
任诗韵皱眉,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够了,你自己吃。"
和志明讪讪地收回手,却还是忍不住偷瞄她们的碗,确认菜够不够。
夜幕降临,厨房的灯光柔和地洒在瓷砖地板上,映出一家人忙碌的身影。和遥收拾着最后一只碗碟,将它稳稳放入沥水架;妈妈则用抹布擦拭桌面,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气,但这份温馨却被某种隐秘的情绪悄然撕裂。
饭后,和遥和妈妈一起收拾好厨房。
任诗韵擦了擦手,拿起外套,语气平静:"我回去了。"
和遥听见这句话时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妈妈此刻复杂的心情。她放下手中的毛巾,快步走过去抱了抱妈妈,轻声说道:“嗯,路上小心。”声音温柔而坚定,仿佛试图为这个夜晚注入些许安定的力量。
任诗韵换好鞋,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全程没看和志明一眼。
和志明愣了两秒,随即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抹布,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诗韵!等等我!"
门"砰"地关上,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仿佛在提醒所有人时间仍在流逝。
和遥站在玄关,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
她的父母,完全忘了家里还有个陌生男人正和他们女儿独处。
阎玦靠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双眸金光微闪:"看来,你父母很放心我。"
他的语气中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和遥忍不住笑了。
她转过身,朝沙发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显得从容自信。来到阎玦面前,她微微俯身,直视他的眼睛,语气温柔却又意味深长:“阎先生,在人间……如果父母初次见面就同意女儿跟一个陌生男人独处,通常只说明一件事——”
阎玦挑眉:"嗯?"
和遥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笑意更浓:“在他们眼里,你根本构不成威胁。”
这一句话让阎玦的表情僵住了片刻 :"……"。